在豆瓣上的服装剪裁课广告五花八门,但只有他拿山本耀司的书名“做衣服”当作海报。“我不是抄他的。”他强调。
陈大维的“工作室” 图片来源:陈大维
他叫陈大维,今年24岁,身材瘦小且留着齐刘海,租的屋子位于北京东四十二条的胡同大杂院内。进了大门往右转,会看到一个几平米见方的小院,院子里有棵光秃秃的树。树后面,就是陈大维二十多平米的家。
在那个面积不大屋顶却很高的房子里,独身居住的他养了四只猫和一条狗,其中只有猫妈生性安静。陈大维叫猫妈”二淘“,二淘腿脚不太利索,终日卧在一堆几米高的暗色布料上。在它不远处,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张白纸、几十卷彩线、一本版型讲解的教材书、和三把剪刀,桌子旁还立着一个泡沫半身人体模型。
这看起来是一个裁缝的家,还是生意不太好的那种。陈大维在里面睡觉,也在里面制衣,所以他在房间的角落摆上了一些花草和工艺品,以增加生活情调。
最近这个家的地址在网上公诸于众。今年10月,陈大维在豆瓣上发了一条同城活动招募,活动的名字叫做“服饰设计私人培训”,他公开了自己的微信、电话、家庭住址和一个公众号二维码。
然而这个简陋的院子也没有因此而变得热络,前来问询的人一共只有三个——有一位是想来学打版的汉服淘宝店店主,另外两个都诚意不足。陈大维的教课生意冷清,一大原因是打在豆瓣上的服装剪裁课广告千千万,别人的头像不外乎用的是些时装周的秀场照,而Valentino的刺绣美裙图是最受欢迎的。但在那里头,只有陈大维拿的是“做衣服”三个字做海报,白底黑字,过分简约了。
“你是想学做衣服吗?”一旦有人加他微信,还没等你开口说您好,他就会抢着打过来一行字,“欢迎来 Dave Chen 学做衣服。”不是自动回复。
但是见了面,他是个不太会说英语的人,甚至连中文也有些吃力,“我叫…那个...你叫我大维...就可以。”
陈大维真的是个裁缝吗?2014年,他从天津某二本师范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现在他的日常工作是自己画图、设计、打版和上机制作衣服,这一点和裁缝不同,裁缝按照客人的需要工作,但陈大维只为自己而做。
也是去年,他开放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宣告自己的原创品牌店成立,品牌名字叫做“放fang”。放fang是陈大维和当时的女友一起合作的,定位是以设计、生产和销售为一体的服饰研究室。后来两人分了手,现在这个研究室只有陈大维一个光杆司令,但也算零零散散地做了几十套成衣。
陈大维
那么陈大维是个设计师吗?
这个才刚刚大学毕业一年不到的年轻人既没有固定客户,也没有发布成衣的渠道,更别提高级定制了。在他家里的一整只衣架上,挂满了他自己设计的衣服,有大衣有裙子,但是没有一件他打算拿去卖的。
“我不是设计师,我连缝纫工都不算。”陈大维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袖,“我就是个做衣服的。”
“做衣服”这三个字常常挂在陈大维的嘴上。对时装行业熟悉的人大概都知道,《做衣服》也是日本时装大师山本耀司的回忆录书名,那本书从早年山本父亲在二战中的去世,讲到他母亲的裁缝店给他带来的影响,再从他远赴巴黎开始自己的设计生涯讲到和北野武等众多海内外艺术家跨界合作。光辉之下,不变的始终是他对服装工匠式的执着。这些内容被精炼成一句话写了在书的封带上——以命相抵,制作服装。
陈大维读过这本生平流水账式的书,那是他毕业后买的。“写得太无聊了,而且我那三个字不是抄他的。”他强调道,“我不喜欢山本耀司,他的书也没有启发我什么。”
陈大维可没有山本那样开裁缝铺的家人,他的父亲做着小本生意,母亲是主妇,偶尔也会务农。大概唯一能与针线设计扯上关系的是他的家乡——甘肃庆阳最著名的香包。事实上高考之前,陈大维说当地最有名的品牌就是美特斯邦威。
“那时候什么山本耀司啊,我连Gucci、Chanel都不知道。”高考时,一心想去南方念书的他却没考上适合的学校,最后他选了天津的一个师范大学读到了自己心爱的服装设计专业,“山本大哥是大学的理论课上学的。”
口上说着不喜欢山本耀司的陈大维,其实总有意无意地追随那位大师的人生轨迹。山本在初高中时一直沉迷于画画,陈大维也是;于是山本在高中时每到周末就会去专业的绘画教室学习,陈大维也是;山本对他的母亲有太深厚的感情,陈大维说自己对服装的启蒙是曾经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母亲;而山本曾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牛仔裤时,觉得靛青色有说不出的优雅,而牛仔也是陈大维最喜欢的布料。
“这是我到北京的第一个系列,这是到目前来说最有故事的一个系列。”陈大维曾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他说牛仔系列是他和分手的女友合作的唯一一个系列。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很坚持地说:“我真的不喜欢山本耀司,但是我欣赏他。我感到,他太幸运了。”
这是实话。因为山本从服装学院毕业、去往巴黎后,他的时装人生就开始慢慢变得顺遂,而后的那些,都和眼下的陈大维无关。
陈大维没有和山本一样在毕业典礼上得到优秀设计远藤奖,他的毕业作品因为剪裁露肉太多而被同学拒绝穿着,人们笑他是一朵“奇葩”。
“我觉得还好啊。”陈大维从隔间里的箱子底端翻出来那件毕业作品,他现在对于展示它依然感到自豪,那是一件牛仔吊带背心,左侧没有封口也没有拉链,就那样任性地敞开着,“可能他们觉得不太实穿吧,其实我已经很收敛了。”
临近毕业季时,陈大维来到北京寻找实习的机会,他决定把衣服拿给一个在南锣鼓巷开店的朋友那里去卖。但很快,他那些过于自我和偏执的想法在残酷的市场面前一败涂地,衣服卖得很差,很快就付不起他当时在南锣鼓巷一处每月2400元的房租。
“后来我就不卖了,就自己做,想做什么做什么,一做就做了四五个月,感觉要自杀似的,特别纠结。”如今的陈大维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轻松,他的电脑里正悠悠地放着一首伴着古琴,唱词哼哼唧唧的曲子。
曾经寄售的南锣鼓巷店
然后他稀里糊涂地毕了业。这时候社会上的惯常想法是,一个学服装的学生毕业了该去设计公司做助理,然后一步一步到设计师。
还有另一条路径是,直接申请国外的设计院校,圣马丁、帕森斯、伦敦服装学院,读完研再花个三五万开个自己的工作室,从此直接坐上独立设计师的位置。这是知乎上一位正在设计圈艰难生存的设计师给大学毕业的菜鸟支的招。
但是这位设计师没忘提醒一句:“圣马丁的导师在入学第一年就会说一句如雷贯耳的话:如果你没有钱,不要学习时尚。”
很遗憾,陈大维没有钱,而且“我认识的圈子,都和我一样是穷鬼。我的同学中70%-80%都转了行。”
但是他不要放弃做衣服。毕业后的他去了北京双井的一个工作室当助理,那是一个叫做“YES”的服装品牌,在淘宝上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网店。陈大维的工作是打杂,第一个月先剪布,第二月还是剪布,第三个月是淘宝客服…这一晃悠就过去了四个月。
这段回忆让陈大维颇为无奈,“原创设计师自己就是设计师,他们需要的只是打杂的。还好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东西,知道了工作室如何运转。”
天知道陈大维有多么憧憬自己也有一间工作室,YES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世面,但是还不够。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内心的小孤傲,决定去听听消费者的喜好。
导购是个好主意。骨子里,他是喜欢和人交谈的,只要和衣服相关就行。招导购的要求不高,初中毕业就可以,在这一行里,陈大维算是高素质和高专业了。
他选择了三个品牌——江南布衣、速写和Zara。“它们卖得可真好啊。我觉得这些都是我的客户群,我未来的,我得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陈大维讲起客户的故事时,眼睛都亮了。那段日子打发了他长久以来略显孤僻的时光,品牌的门店是他唯一可以触摸到整个时尚链条末端的通道,哪怕那是别人家的衣服,别人家的入账,以及别人家的客人。
“我最喜欢的就是江南布衣,在那里待的时间也最久。我发现江南布衣,二三十岁的高个子年轻姑娘穿着可真好看,但是呢,她们只是试一试,常常不买。” 陈大维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我想一是年轻人购买力有限,二是年轻身材好啊,穿江南布衣好看,穿别人家也好看,江南布衣还很贵,价格上没有优势,所以最后买的都是中年人。”
在三里屯做了半年多导购,对顾客有了一定认知后的陈大维却有些沮丧,因为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原来他喜欢的东西真的让市场挺难接受的。
其实真正刺伤他的并不是和世界背离的孤独感,而是那颗实力还称不上的野心。他第一次发现北京如此难以生存,对于这一点,他迟迟不肯明说,而选择用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我可能从小智商就低吧,所以需要时间沉淀沉淀。”
陈大维成堆的布料们
于是他带着全部家当搬进了现在这个带着院子的小屋,当作衣服工作室,开始没日没夜地做衣服。在北京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陈大维觉得那窗前的院子是他的私人领地,在他疯狂得几天都不出门也不说话的时刻,给了他生命的希望。
但残酷的是,这是一个高度依赖人脉的行业,理想也需要财力的支持。英国设计师Stella McCartney从入学圣马丁之日便受到极大关注,成立个人品牌后又一帆风顺地被LVMH收购。但发生在她身上的并不是一个白手起家的逆袭故事—— Stella McCartney的父亲是披头四乐队的成员Paul McCartney。
无论是大品牌小品牌,高端品牌还是高街品牌,设计师们纷纷寻找着金主和跨界的合作者,期望他们的点金之手,能够助力品牌进入更多人的寻常生活。
这也是陈大维的梦。但他离这个梦是如此遥远,和瘸腿的二淘的窝到三里屯的距离一样远。而他又是如此偏执,不肯一丝一毫地妥协。
“我希望我的衣服成为一种基本的生活用品,而不是奢侈品。”这是陈大维的目标,关乎陈大维对衣服价值的理解。对此,他反复思量过很多回,为了验证这个目标,他还在朋友圈里开启过一个赠衣计划,人数有限,“衣服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我希望有天它能遇到一个喜欢它的人,与它相处,善待它。”
但这些都是倒贴钱的情怀,没有任何现实的收益。为了生存,同时也为了支持自己的工作室运转,陈大维只能在西单的实验二小接了一个工艺课的教学,每周两天,一个月工资2000元,加上私人培训课的收入,一个月能赚4000多,在刺骨的北京的冬天,年轻人勉强维持着生活。
赚来的钱除了房租,剩下的都被他拿来买了布料。恋旧的他常常回到天津母校旁边的小白楼旧布料市场,这个市场已经存在了二十年,摊主多是大爷大妈。
“我喜欢这种老布料,在北京找不到,一定要去天津找。”陈大维说。买回了布料,他都屯在自己的房间内,像一个小山包,”买布的时候,我都没想要做什么,就先买着。”
二淘
二淘和它的孩子们
这份任性在朋友眼中挺作的。他的朋友张璐对此这样评价:”他对细节的要求挺高的,也许搞艺术的人就是这样吧。”张璐也有一家自己的淘宝店,“大维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个有想法的人,他不想和市面的衣服雷同,但是他的圈子比较小,没有人帮他,所以一直也没有卖出去。”
但“见过世面后”的陈大维觉得这是一种”颠覆“。他把贝多芬的一句名言当做自己的座右铭——为了美,一切规则都可以颠覆。
现在的他越来越放弃规则,比如不拿西装料子做西装,而且绝对不用“黑白灰”三个无色彩倾向的颜色,他说“黑白灰”是山本耀司,他要探寻自己的风格,绝对不抄别人的,那个风格可能和Jil Sander是一挂,是“极简”的。
也许陈大维越来越像个设计师了,虽然他的衣服还没有卖钱,但他已经计划好了未来。最近,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帮他的人——一个在东田造型做了五六年的造型师,他们将要一起开店。陈大维相信这位造型师因为过去的工作关系认识很多人,其中也不乏明星,这一定能在销售上给予不少的好处。
陈大维甚至想到了广告,他被网站上那些花样繁多的时装广告所折服,尤其是川久保玲的广告片。“跟山本耀司比起来,我更喜欢川久保玲,她太厉害了,她的广告那样另类。在经营方面,她比山本大哥好啊,山本大哥破了产。”
这些资讯,都是陈大维从他屋里的那台小小的笔记本电脑上获得的。现在的他一边很是留心关注时尚行业的动态,一边还在认真地学习《日本女式成衣制版原理》一书,中国没有自己的制版理论,大多是从日本引进的,这本书是他实现梦想的基础。
“我感觉到我的代表作就要来了。”陈大维说。